(摘自《三月風》1995 年 12 期 第8-13頁)
當我把9 歲的兒子帶到美國,送他進那所離公寓不遠的美國小學的 時候,我就像是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交給了一個我並不信任的人去保 管,終日憂心忡忡。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學校啊!學生可以在課堂上放聲 大笑,每天最少讓學生玩兩個小時,下午不到3 點就放學回家,最讓我 開眼界的是根本沒有教科書。那個金髮碧眼的老師看了我兒子帶去的中 國小學4 年級的課本後,溫文爾雅地說:“我可以告訴你,6 年級以前, 他的數學不用學了!"面對她充滿善意的笑臉,我就像挨了一悶棍。一 時間,真懷疑把兒子帶到美國來是不是幹了一生中最蠢的一件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看著兒子每天背著空空的書包興高采烈地去上 學,我的心就止不住一片悲傷。在中國,他從1 年級開始,書包就滿滿 的、沉沉的,從1 年級到4 年級,他換了3 個書包,一個比一個大,讓 人感到“知識"的重量在增加。而在美國,他沒了負擔,這能叫上學嗎?
一個學期過去了,把兒子叫到面前,問他美國學校給他最深的印象是什 麼,他笑著給了我一句美國英語:“自由!"這兩個字像磚頭一樣拍在 我腦門上。 此時,正是一往深情懷念中國的教育。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為什 麼中國孩子老是能在國際上拿奧林匹克學習競賽的金牌。 不過,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天由命。
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兒子的英語長進不少,放學之後也不直接回家了,而常去圖書館,不時就背回一大書包的書來。問他一次借這麼多書 幹什麼,他一邊看著那些借來的書一邊打著微機,頭也不抬地說:“作 業。" 這叫作業嗎?一看兒子打在電腦螢幕上的標題,我真有些哭笑不得 ──<<中國的昨天和今天>>,這樣天大的題目,即使是博士,敢去做嗎?於是我嚴聲厲色問是誰的注意,兒子坦然相告:老師說美國是移民國家,讓每個同學寫一篇介紹自己的祖先生活的國度的文章。要求概括 這個國家的歷史、地理、文化,分析它與美國的不同,說明自己的看法。 我聽了,連歎息的力氣也沒有,我真不知道讓一個 10 歲的孩子去運作 這樣一個連成年人也未必能幹的工程,會是一種什麼結果?只覺得一個 10 歲的孩子如果被教育得不知天高地厚,以後恐怕是連吃飯的本事也 沒有了。
過了幾天,兒子完成了這篇作業。沒想到,列印出的是一本 20 多 頁的小冊子。從九曲黃河到象形文字,從絲綢之路到五星紅旗┄┄熱熱 鬧鬧。我沒讚揚,也沒評判,因為我自己有點發懵,一是我看到兒子把 文章分出了章與節,二是在文章最後列出了參考書目。我想,這是我研 究生之後才運用的寫作方式,那時我30 歲。
不久,兒子的另一作業又來了。這次是<<我怎麼看人類文化>>。 如果說上次的作業還有範圍可循,這次真可謂不著邊際了。兒子很真誠地問我:“餃子是文化嗎?"為了不誤後代,我只好和兒子一起查閱權威的工具書。費了番氣力,我們總算完成了從抽象到具體又從具體到抽 象的反反覆覆的折騰,兒子又是幾個晚上坐在微機前煞有介事地作文 章,我看他那專心致志的樣子,不禁心中苦笑,一個小學生,怎樣去理 解“文化"這個內涵無限豐富而外延又無法確定的概念呢?但願對 “吃"興趣無窮的兒子別在餃子、包子上大做文章。在美國教育中已經 變得無拘無束的兒子無疑是把文章做出來了,這次列印出來的是 10 頁,又是自己的封面,文章後面又列著一本本的參考書。他洋洋得意地對我說:“你說什麼是文化?其實特簡單──就是人創造出來讓人享受 的一切。"那自信的樣子,似乎他發現了別人沒能發現的真理。
後來, 孩子把老師看過的作業帶回來,上面有老師的批語:“我佈置本次作業 的初衷是讓孩子們開闊眼界,活躍思維,而讀他們作業的結果,往往是 我進入了我希望孩子們進入的境界。"問兒子這是什麼意思,兒子說, 老師沒為我們驕傲,但是她為我們震驚。“是不是?"兒子問我。我無 言以對,我覺得這孩子怎麼一下子懂了這麼多事?
再一想,也難怪,連 文化的題目都敢做的孩子還有不敢斷言的事情嗎? 兒子六年級快結束的時候,老師留給他們的作業是一串關於“二次 大戰"的問題。
“你認為誰對這場戰爭負有責任?"
“你認為納粹德國 失敗的原因是什麼?"
“如果你是杜魯門總統的高級顧問,你將對美國 投放原子彈持什麼意見?"
“你是否認為當時只有投放原子彈一個辦 法去結束戰爭?"
“你認為今天避免戰爭的最好辦法是什麼?"
如果是兩年前,見到這種問題,我肯定會抱怨:這哪是作業,分明是競 爭參議員的前期訓練!而此時,我能平心靜氣地尋思其中的道理了。學 校和老師正是在這設問之中,向孩子們傳輸一種人道主義的價值觀,引導孩子們去關注人類的命運,讓孩子們學習高屋建瓴地思考重大問題的 方法。這些問題在課堂上都沒有標準答案,它的答案,有些可能需要孩 子們用一生去尋索。看著 12 歲的兒子為完成這些作業興致勃勃地看書 查資料的樣子,我不禁想起我當年學二戰史的樣子,按照年代事件死記 硬背,書中的結論明知迂腐也當成聖經去記,不然,怎麼通過考試去奔 光明前程呢?此時我在想,我們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重複前人的結論 往往大大多於自己的思考。而沒有自己的思考,就難有新的創造。
兒子小學畢業的時候,已經能夠熟練地在圖書館利用電腦和微縮膠 片系統查找他所需要的各種文字和圖像資料了。有一天我們倆為獅子和 豹子的覓食習性爭論起來。第二天,他就從圖書館借來了美國國家地理 學會拍攝的介紹這種動物的錄影帶,拉著我一邊看一邊討論。孩子面對 他不懂的東西,已經知道到哪里去尋找答案了。
兒子的變化促使我重新去看美國的小學教育。我發現,
- 美國的小學雖然 沒有在課堂上對孩子們進行大量的知識灌輸,但是,他們想方設法把孩子們的眼光引向校園外那個無邊無際的知識的海洋,他們要讓孩子們知道,生活的一切時間和空間都是他們學習的課堂;
- 他們沒有讓孩子們去 死記硬背大量的公式和定理,但是,他們煞費苦心地告訴孩子們怎樣去思考問題,教給孩子們面對陌生領域尋找答案的方法;
- 他們從不用考試 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而是竭盡全力去肯定孩子們的一切努力,去讚揚 孩子們自己思考的一切結論,去保護和激勵孩子們所有的創造欲望和嘗試。
有一次,我問兒子的老師:“你們怎麼不讓孩子們背記一些重要的東西呢?"老師笑著說,“對人的創造能力來說,有兩個東西比死記硬 背更重要:一個是他要知道到哪里去尋找所需的比他能夠記憶的多得多 的知識;再一個是他綜合使用這些知識進行新的創造的能力。
死記硬 背,既不會讓一個人知識豐富,也不會讓一個人變得聰明,這就是我的 觀點。"
我不禁想起我的一個好朋友和我的一次談話。他學的是天文學,從 走進美國大學研究生院的第一天起到拿下博士學位整整五年,一直以優 異的成績享受系裏提供的優厚的獎學金。他曾對我說:“我很奇怪,要 是憑課堂上的學習成績拿獎學金,美國人常常不是中國人的對手,可是 一到實踐領域,搞點研究性題目,中國學生往往沒有美國學生那麼機靈,那麼富有創造性。"我想,他感受的可能正是兩種不同的基礎教育 體系所造成的兩種人之間的差異。中國人太習慣于在一個劃定的圈子裏 去施展拳腳了,一旦失去了常規的參照,對不少中國人來說感到的可能 往往不是自由,而是惶恐和茫然。
我常常想到中國的小學教育,想到那些課堂上雙手背後坐得筆直的 孩子們,想到那些沉重的課程、繁多的作業、嚴格的考試┄┄它讓人感 到一種神聖與威嚴的同時,也讓人感到巨大的壓抑和束縛,但是多少代 人都順從著它的意志,把它視為一種改變命運的出路。這是一種文化的 延續,它或許有著自身的輝煌,但是面對需要每個人發揮創造力的現代 社會,面對明天的世界,我們又該怎樣審視這種孕育了我們自身的文明 呢?